老實說,我已是風燭殘年,剩下的時日不多,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季節裡,我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蹟,故事的主角雖是我,卻為我短暫的生命裡留下了永恆。
聽著屋裡熱鬧的答問聲,我努力的望著老爺爺,他帶著溫暖的笑容滿足每一個窮苦小朋友的需求,聽著看著,不覺笑了,雖然植物是不會笑的,但,我笑了,深深的感動,我真心的希望老爺爺往後的日子繼續充實而快樂,我的子子孫孫們會一直代我陪伴著他。
***
『爺爺,這是什麼豆豆呀?』
老爺爺在發問孩子的掌心輕輕放入一顆小小的豆子:『它……它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風中的豆豆。』
『風中的豆豆?』孩子們睜大雙眼各自盯著手裡的豆豆,好奇沒有終止:『為什麼……?』
『乖!你們聽好,要記住,它是風,送來的禮物,一份最珍貴的禮物。』
孩子們猛點頭,老爺爺的目光早已飄向窗台,望著一株即將走入死亡的豆子,也望著豆子旁一張永恆不變的笑靨……
***
風聲,熟悉的風聲,在我什麼都還不認識時,唯一聽見的便是風聲,沒聽過媽媽說過任何事,因為在豆莢裡我貪睡著,哥哥姐姐們都拼命的要長大,只有我傻呼呼的,什麼都不曉得,還沒來得及聽一聽媽媽的聲音,卻聽到了來自人類世界的聲音。
小男孩稚嫩的聲音喊著他的媽媽:『媽媽,快來看,冬天要到了,它居然又長出一個豆莢,已經變黑了。』
沒等他媽媽過來瞧一瞧,小男孩已經粗魯的把我們和媽媽拆散。
突然刺眼的光亮照來,我的哥哥姐姐們全都滾了下去,小男孩沒發現我,卻將我連同剝開一半的豆莢往窗外丟。第一次,我感受到風的冷冽,也感受到風的無情,那呼呼的嘯聲一直伴著我不肯離去,我只能……任隨著風,飄啊滾的。
雖然有很多事我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是一顆乾扁瘦小的不起眼豆豆,現在還藏在豆莢裡,未來命運如何,我交代給風,可是我知道,我深深知曉身為一顆豆子的宿命──短暫而平凡。在這個已近隆冬的季節裡我該何去何從?一個從不屬於我的季節。
***
是一個怎樣的意外,我隨著風卻沒遇著雨,飄盪了多少日子,突來的聲音改變了我往後的命運、突然一雙溫暖的小手緊繫著我的靈魂。
『爺爺!』清脆又甜蜜的柔柔嗓音,圓圓胖胖的小手朝著已近破爛的豆莢伸來,她小心翼翼的將躲藏著的我放入她的手心,捧著,開心的轉了起來,小臉蛋略顯蒼白,卻是圓滾滾的,笑起來令人陶醉,不知是她在笑,還是她臉上兩個酒窩在笑,很甜,圓圓的,似乎代表了她。
『爺爺!』她朝著一位老爺爺拼命的招著手:『是豆豆!是豆豆!』
她再度開心的轉起圈圈,我也恍惚起來,似乎這世界只剩下她跟我,在她的掌心,我跟著轉呀轉。
從她捧起我的這刻開始,我進入了她的世界……不!應該是她進入了我的世界,有她,我的世界開始懂得什麼叫做『值得』──
***
在我來到老爺爺的家後,我知道了揀起我的小女孩叫圓圓,小圓圓,老爺爺總這麼叫她。
一開始我被小圓圓小心翼翼的收藏著,所以我有很多機會可以好好的觀察這對人類祖孫。他們倆的關係很微妙,老爺爺的態度很尷尬,似乎是不習慣老跟著他轉的小圓圓。至於小圓圓,在人類的年紀算來約莫三、四歲,由於老爺爺不怎麼跟她說話,所以她會說的並不多,大概都是連字的單音。
這對奇怪的祖孫,經過我細心的觀察與聽聞後,知道了老爺爺來到這偏遠村落後的故事。村民們努力的加油添醋,就怕還有哪個人不知道。
原來他們並非真正的祖孫,一段特殊的緣份將他們連了起來,雖然短暫,卻是一種永恆,存在他們之間。
大約十年前,老爺爺背著簡單的行囊與謀生的工具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個小小的村落,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更沒有人知道他打算停留多久。一個蒼老的陌生人,為這個平靜的村子帶來了一份新鮮感,只是新鮮感很快就過去,原因很簡單,老爺爺除了替村裡居民做做木工賺點小錢,或是上村裡唯一的小酒館買酒,其他時候都是閉嘴不言,沒事時也從不跟村民往來,有人問一句,他才會隨口敷衍一句。就這麼的,老爺爺待了下來,過著他一慣的生活,晚飯過後喝個幾杯,倒上床呼呼大睡。有多少花多少,他不想未來、不思過往,似乎……一天過了是一天,似乎……在靜靜等待著生命終了。
至於小圓圓的來歷更奇,據說是某天酒醒後老爺爺發現小圓圓正趴在他微凸的肚子熟睡著。事實並非村民繪聲繪影般的神祕,因為老爺爺居住的屋子在村裡最偏遠位置,後頭一座小山丘,任何人攀過山丘悄然來去也不會被察覺。
小圓圓闖入老爺爺的生活不過半年,半年前的某個夜裡,一個憔悴的婦人帶著小圓圓一路走來。夜很深,村裡的人們早已熟睡,抱著累壞的小圓圓,她在老爺爺門前靜靜站著,似乎是做不了決定,最後,她抱著小圓圓悄悄離開。
第二天晚上婦人抱著小圓圓再度出現在老爺爺門前,深深吸了口氣,輕輕的推開從不上栓的門,靠著將熄的燭光辨出方向,拉開尚在夢裡的小圓圓,不捨的……放下,離去。
***
老爺爺對我的存在一點都不感興趣,只覺得我應該是小圓圓好玩之下帶回來的『小玩具』,既無心讓我繼續成長,更似忘了我的存在。
倒是被突來的大雨悶了幾天的小圓圓仍然惦記著我,好不容易太陽探出頭,她將我緊握在手心,趁著老爺爺沒留意,一溜煙的往不遠處的大嬸家衝。
這位大嬸可不是普通人,雖然早年喪子,丈夫也在幾年前病逝,但個性堅強又積極的她,卻是這村裡頭一位敢直言教訓老爺爺的人,這也讓她成為老爺爺在村裡唯一信任與往來的朋友。
當時酒醒後的老爺爺因突然冒出的小圓圓而嚇呆了,從未與小孩子相處也不知如何照料小孩的他,只是傻愣愣的望著正睡得香甜的小女娃。
過了好一會兒,老爺爺終於清醒過來,一把抓起仍在睡夢中的小女娃,粗魯的搖著,小女娃一睜眼,哇的一聲,豆大般的淚珠不斷的滾下來。老爺爺雖然驚慌,卻沉著臉啞著嗓子逼問小女娃的來處與身份。不料這一幕卻被準備上門送些新採蔬果的大嬸瞧見,沒遲疑,門一推,籃子往桌上放下,迅速的走向老爺爺,從老爺爺手上抱起受驚嚇的小女娃,一面安撫一面指著老爺爺罵了起來。
面對此情此景,老爺爺有生以來還是頭一遭遇上,靜靜聽著沒替自己辯解,也耐著性子接受大嬸的『教導』。該如何照顧這年紀的小孩,飲食各方面要留心的事等等,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說明與示範。
兩人依然話不多,但有相當的默契,小圓圓與她很親,有事沒事都會往她那兒跑。大嬸疼她,感覺就像是她的孩子回來了,又彷彿是──上天送來的小天使。
小圓圓慢慢張開雙手,像獻寶似的笑著:『豆豆!是豆豆!圓圓!豆豆!』
因為我太過瘦小,大嬸彎著腰、低著頭,這才把我看個仔細,臉上露出的表情似乎說著『不可能』。為了不拂小圓圓的好興致,匆匆從院子裡給了小圓圓一樣同是圓圓的東西,又對小圓圓說了些話,只見小圓圓樂得再度轉起圈圈。
***
老爺爺與小圓圓雖已當了半年多的『祖孫』,卻仍在適應當中,對小圓圓的各種舉動常感困惑不解,大概是他早已忘了如何當個小孩,忘了當小孩子都會有的天真與好奇,忘了曾經有過的童言童語。
他才放下工作,我瞧著他又是一臉愕然,大概是被小圓圓捧在胸前圓圓的東西給嚇到了。
老爺爺趕忙扶住就要摔倒的小圓圓,沒來得及問話,小圓圓卻張著嘴笑:『爺爺!種!種!豆豆!長芽芽!』
我不確定,相信老爺爺也不確定,初冬已至,不該是我的季節。
而我,從未努力的長大,我不確定,但是,如天使般的圓圓讓我願意嘗試,願意在這冬……努力成長。
老爺爺不確定,但,他也願意嘗試,為圓圓純真的心靈努力。
***
被埋在黑暗的泥土裡,光明似乎離我很遙遠,突然一陣冰冷襲來,濕涼涼的,感覺實在不舒服,我好想衝出去,繼續躺在小圓圓溫暖的手心,聽聽小圓圓柔軟稚嫩的甜甜嗓音,瞧瞧小圓圓逗人活潑的可愛模樣。
在黑暗裡我分不出白天或黑夜,逐漸的,我習慣了泥土的氣味,逐漸的,我嗅到了大地的氣息,感覺上就像是回到了家。我的不安已經消失,沉沉的,我走入夢裡……
***
『爺爺!沒!沒!芽芽……』
一個熟悉的聲音把我從夢裡喚醒,深深的撼動我,彷彿就要哭泣,我怎能繼續沉默?她的聲音離我好近,似有魔法般的纏繞著我。
老爺爺的聲音很微弱,就像是明白我的不可能,正虛應著失望的小小心靈。
我要長大!我要長大!從未有過的強烈感受,我希望自己能為小圓圓創造一個奇蹟,一個永遠不滅的奇蹟。
時間對我來說彷彿成了謎,感覺自己分分秒秒都在變化,又似在原地踏步。像在往上爬,忽又向下,突然,我有了一種活著的感覺,活著的真實。
***
很久沒聽見小圓圓的聲音,難道她已經放棄我?
有種失落的感覺淡淡的侵襲著我,猛地『抬起頭』,久違的光映著我,也映著一張盈盈笑臉。
她圓滾滾的雙眼瞪得好大好大,小嘴微張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就怕我會消失。冷風拂來,她和我都不覺,彼此的存在喚醒了心中的太陽。
『圓圓!』
老爺爺的叫喚聲將我們帶回現實,小圓圓轉過頭,圓胖的指頭頂在嘟起的小嘴上,可愛的模樣教我和老爺爺都『笑』了起來。
老爺爺放下手中的紙筆,緩步走來,抱起墊著腳站在小圓凳上的圓圓,若有所思的望著我,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難以理解,指頭輕輕的觸摸我,希望,已經萌芽。
***
老爺爺讓圓圓在他身前盡興的玩樂與舞動,像要抓住些什麼,他手中的畫筆不曾停下,紙上的影像也愈來愈清晰,畫裡的圓圓、畫裡的我。
除了與小圓圓一同照顧我,他亦努力的重拾畫筆,想送給圓圓一份心意,想送給他自己一份生命,認真的生命。
我日益茁壯,冷,教我堅強,風,教我無畏,愛,予我溫暖。
相信很快的,開花與結果,我將迎向我生命的最終,我將獻上另一種生命的喜悅。
***
小圓圓每天每天都會問,花花、豆豆,企盼的心教我好感動,有時也會安安靜靜的窩在老爺爺身旁,專心瞧著老爺爺作畫,有時黏在大嬸身邊,摘果子、提籃子。
每個人都在改變,我也改變了,這冬,變得好溫暖。
我的花正悄悄的探出一點頭,我沒告訴任何人,希望帶來的是『希望』,而非『失望』。
***
老爺爺哄著圓圓睡覺,他心中有所打算,悄然離開圓圓,推開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急行遠去。
我瞧著老爺爺,不明白,難道他不再回來?還是有什麼事非得在夜半時刻去完成?人類的世界似是單純卻又複雜,圓圓的希望、我的希望,該如何等待?
圓圓動了、醒了,找不到老爺爺,她離開床走向我,習慣性的踩在凳上與我對望,這夜的月光很亮,一朵等待開放的黃映入她眼裡。她好興奮,可是沒有老爺爺的身影,她無人可訴說,寂寞的眼閃著晶瑩的淚。
身上僅著單薄小衣讓我好憂心,她似乎倦了、冷了,雙臂環抱我,堅持等著老爺爺歸來。
***
連著好幾天我沒見著圓圓,窗,緊閉著,屋裡雜亂的腳步來來去去,偶然瞥見老爺爺,臉上的神色充滿愧疚與哀傷,大嬸在一旁安慰,卻無言……
日子一天天過去,感覺很混亂、很憂心,我什麼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我的花已謝,新的生命不作響的來到。
喀擦一聲,久未開啟的窗終於打開,圓圓變得蒼白又瘦弱,老爺爺抱著她的手微顫了起來,靠近我,好讓圓圓能夠看清我,看清我努力長出的小小豆莢。
她笑了,笑容依然甜蜜,『豆…豆…爺…爺……』
『乖,等你好了豆豆就成熟了,你可以種…可以種很多很多……』
***
窗,沒再關上,老爺爺要讓小圓圓時時都能望著我,他強忍著淚水將那夜帶回的包包打開,塵封的顏料,透露出他焦急的心。
每一筆每一畫都有著老爺爺對圓圓的愛,也畫著對我焦慮的期盼。
小圓圓不見好轉,一天天的憔悴虛弱,我好想幫她,無聲的祈禱、呼喊,她的生命,我的生命,生命與希望──
***
小心翼翼的放下畫筆,老爺爺好激動,一下望著小圓圓,一下子望著我。
突然起風,與我緊密相連著的豆莢掉了,他慌張的跑過來,再度激動起來,拾起曾經屬於我的一部分,緩步走向圓圓。
輕聲喚著,將豆莢裡的豆子一顆顆小心的放入圓圓掌心,拿起畫,畫裡的圓圓抱著我──永遠屬於她的豆豆,一顆來自風中的豆豆。
圓圓微張的眼,望著掌心裡我送她的希望、望著畫裡的她與我、望著老爺爺、望著我,給我們最後一個屬於她的甜蜜笑靨……
***
我累了,如願的沉睡在圓圓身旁。
春,到了,圓圓值得,老爺爺值得,我也值得。
溫暖的風吹向我們,吹向大地──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