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生意清淡,從早上到下午才出了一趟車,載完兩位客人,兩位挺難纏的『客人』。其中一位,貨真價實的『人』,打上我車的那一刻起嘴巴就沒停過,簡直快將他祖宗八代的大大小小事跡全講完了,一路上除了陪笑、傻笑、裝笑,我根本一句話也插不上嘴。好在另一位挺安靜的,反正它早已病奄奄的,能苟延殘喘隨著我到達目的地已經夠幸運的。
送走兩位麻煩的客人,差不多時間可以交班,我還是趕緊溜掉,省得等會又被林媽媽逮住。一個年近四十歲的大男人,不賭不騙,一份餓不死的單調工作,每天照著班表上下班,不出入不良場所,既然一切都很平凡,為何我單怕這位林媽媽呢?唉!說來可真是話長……
出生在一個極平凡的家庭裡,兩老疼我,因為我算是遲來的禮物,也是他們僅有的一個孩子。不過家貧,沒什麼錢,而我不大會唸書,他們知道我不是個讀書的料,放棄,早早打發我入伍當兵,而我也樂得可以脫離學生生涯。
我個頭不高,額頭卻很高,在學校時經常被同學笑,不過他們沒有惡意,況且我是個好相處的人,所以朋友多,男男女女都願意跟我做朋友,但,都只於朋友而已。
當時年輕,對於我又高又亮的額頭並沒有太在意,退伍後我到處混,幾年過去卻沒做過幾份正職,對於自己的未來與理想都是茫茫然,沒有一點頭緒。除了工作不穩定,連女朋友也沒交過,父母急,其實我更急。
有個朋友知道我的困境,好意提醒我,既然我會開車,技術也算不錯,何不去考個大客車或大貨車駕照,去當個司機算了。想想有道理,於是進入拖吊這行業,直到現在都沒再換工作,算是真正穩定下來。接獲公司指派,出車拖吊,看著聽著憂心忡忡的車主不住抱怨,或是像老爺似的指揮著我得小心他們的愛車,剛開始有些不習慣,不過我的外表很深刻的寫著『無害』兩字,多數車主很放心的把車交代給我,人卻飛也似的急急離去。
又是幾年過去,工作雖然有著落,但婚姻方面卻遲無動靜。父母很著急,老唸個不停,幾次逼我去相親,也在幾次過後死了相親這條路,原因無他,我的額頭愈來愈高、愈來愈亮。相親的結果都是女方拒絕,拒絕的理由也只有唯一的一個,無法接受另一半是個禿頭。
唉!禿頭並不是我所願意的,對著父母我感到很抱歉,但就是沒有女孩子願意接受男生是個禿頭,好在他們都走了,雖然生前我未能了卻他們的心願,但我已能坦然接受現實。偶爾見到路上成對的情侶或夫妻,心頭難免不是滋味,自己也會幻想,也曾以開玩笑的口吻問著其他女孩,得到的結果仍不變。
不去想太多,我住在公司宿舍,有排班就待命隨時出車,有輪休便開車到處走走,日子簡單,沒有家庭負擔,一個人,一個年歲漸大的男人……
說了很多,好像都與林媽媽無關,因為安安靜靜的幾年過去,我忘了年歲,只是過著很平凡的日子。
那天休假,我卻犯下大錯──
因為無聊,我隨意亂走,不知不覺中感到這一帶有些熟悉,想著想著記起曾與父母來過,我都稱她林媽媽,是父母生前好友。基於禮貌,我這個做晚輩的應當前去問聲好。
不見面自然無事,一見面,聊了,林媽媽完全不管我是否尷尬,當著左鄰右舍跟前大聲喊了起來:『啥!你還未結婚哦!攏四十歲啊!夭壽!都要四十歲還是羅漢腳!可憐哦!乖啦!我一定會替你介紹女朋友,放心!包在我身上。』
我想我是黑著臉離開的,當著這許多人面前大聲嚷著,好在我不住那一帶,否則我還有臉待下去嗎?
林媽媽可不是普通人,瞧她喊的那份勁,熱心的程度無人可及,果然在隔天她親臨公司找我,當著同事面前硬是把我帶走,臨走前還留了句讓同事們至今還津津樂道的話:『我帶伊去跟小姐相親。』
沒有心理準備,我就呆呆的被帶走,同事們只顧著笑,任我無言又無奈的吶喊著。
因為很匆忙,我什麼也沒準備,連衣服都沒換掉,一路跟著林媽媽上公車下公車,幾番折騰,總算是到達目的地。
不管是怎樣的相親,依我的外貌與年齡,結果不會有所不同,所以在簡單打過招呼後,我僵直的坐著,默然的不發一語。
林媽媽熱切的與女孩的外公展開『艱辛』的溝通,對方聽不大懂台語,而林媽媽又很難理解對方帶著濃厚鄉音的國語,兩人根本是雞同鴨講。最後,不知是怎麼達成共識,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消失。
我一直低著頭默默的喝著飲料,因為很自卑,只知道這位女孩留著俏麗的短髮,皮膚似乎很白,不敢正眼瞧她一眼。
兩人沉默了很久,我是愈來愈坐立難安,她既不開口也不抬頭,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想了想,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拿出一向逗朋友開心的把戲,從微弱細小的聲音到手舞足蹈的豐富表演,果然她抬了頭,全神貫注的聽著,笑了,爽朗的笑著,笑容很迷人,我也利用機會好好審視眼前這位略帶憂鬱的女孩。
她長得嬌柔瘦小,很年輕,莫約二十三、四歲,不是那種很美的女孩,但擁有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特殊氣質,外表看來似乎很柔弱,眼神裡卻不經意的流露出一股倔強不服輸的叛逆。
對人的判斷我算很有一套,多少年下來我工作接觸過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不知不覺中我養成觀察周遭人、事、物的習慣,因此我很認真的想著,她,有困難吧!
當我的表演結束,她再度低下頭,這回不同,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要緊事,突然她嘆著氣,把對我的歉意與自身的過往全部說給我聽……
她這次會來與我相親,主要是與她外公賭氣,她外公是軍人,從小管教她母親十分嚴厲,因為年輕叛逆心重,所以堅持未婚生子,卻在難產的情況下生了她而不幸過世,於是她從小由外公扶養長大。
前些日子跟她外公賭氣,與某個她外公十分厭惡的男孩子發生關係而懷孕,還未敢告知她外公,又因為賭氣而同意了這次的相親。
我不確定林媽媽是怎樣說服她外公,總之,我來了,她也來了。
瞭解她的故事後,我說了些朋友的經歷讓她明白,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沒花很多功夫相勸,她已經明白她該如何做。
從那天後我沒再見過她,有天晚上正在待命時卻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她很爽朗的告訴我她向外公懺悔,兩人和好,肚子裡的小孩也由外公的陪伴去拿掉,她表示她很高興參加那次的相親,因為我,所以她改變了,現在她很認真的在工作與生活,她很感謝我。
雖然沒能再見到她,不過有著這麼一段特殊的邂逅我已經很知足,希望她不要太快忘了我這位『羅漢腳』。
日子仍要過,除了繼續我的『羅漢腳』生活,我還得努力避開林媽媽,怕的是她又想給我怎樣的『驚奇』。我想人生的特殊際遇一次就夠了,多了實在令人吃不消。
雖然屬於我的春天並沒到來,但我不會氣餒,有也好沒有也罷,現在肚子餓了,先填飽肚子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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